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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章 內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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吟風大清早起來就跟蹤著鞏相韜滿城奔波, 回來京兆府也是第一時間找到孫亮通氣。

等她偷偷溜回公廚時,正看著鞏相韜和他那一身肥油癱坐在椅中遙遙支使李策替他辛勞。

朝食依舊是他那極其糊弄人的一套。

李策看不慣那稀到如同清湯的米粥,本想添些糯小米進去, 還被鞏相韜一臉吝嗇地攔下,字裏行間都透漏著他才是京兆府公廚的主人。

諸如李策、吟風和陳娘子他們, 都是連廚役也算不上的下等人, 就該對他的命令言聽計從, 不得有任何微詞。

李策拿著粥勺的手越發覺得沒勁, 這種清湯寡水的東西做出來也是浪費柴火。他實在是氣不打一處來, 才偏過頭悄聲嘀咕了兩句。

哪知鞏相韜立刻就蹬鼻子上臉, 指著李策的臉大罵起來。

忍氣吞聲了兩天,李策早就不耐煩,今日就算是丟了飯碗也要和這目中無人的渣滓拼個你死我活。

甫一回來,便是這樣驚心動魄的畫面,吟風剛要撒腿跑去拉架, 就看見李策掀翻粥勺, 滾燙的水花竟落在了自己面前。

他下意識往後閃躲, 只聽自己腰間的骨頭“哢”一聲——舊傷便要發作了。

李策當即痛得臉色漲紅,硬撐著梗起脖子與鞏相韜糾纏。

吟風趕忙扶穩了李策,又順勢說了幾句好話。

李策捂著後腰痛處, 不得已才順著吟風鋪好的臺階,停止了與鞏相韜的爭論。這腰椎脊梁上的筋骨輕慢不得,吟風立刻找來衙役幫忙,照舊托他們幫忙往濟善堂送。

鞏相韜雖沒打算領情, 但好在他身邊還有一個算是明事理的廚役攔著, 他原想追出來揪著李策不放, 卻被這廚役阻攔了一路。

這一肚子火氣立刻撲到了小廚役身上, 只聽得一聲響亮的巴掌,吟風遠遠在小院門前就瞧見那小廚役臉上紅印明顯,嘴角也滲了血。

對自己人下手都這麽狠,吟風頓感不寒而栗。

她心底一陣陣地發怵,暗想著,在衙役們抓到他臟銀的銷處前,可千萬不能再輕舉妄動了。

鞏相韜吝嗇出來的那點稀湯根本就不夠衙役們分食,輪到吟風和陳娘子手中時,只剩空蕩蕩的鍋底。

衙役們吃得差、吃不飽也就罷了,還得眼睜睜看著諸如趙司法、溫曹功這些有官階的領到鋪滿了羊肉的湯餅,心中更是憤懣不平。

趙士謙在他們略帶怨恨的眼神中默默嘗了一塊羊肉,不僅腥膻無比,還發著酸臭。

惡心得他立刻將肉塊撥到碗邊,只敢吃了幾片湯餅。

這舉動看在嘗不見肉味的衙役們眼中,卻是越發艷羨起來。

方才還在後廚作威作福的鞏相韜此刻又變了臉色,諂媚堆笑地靠近趙士謙身邊,假惺惺地問起是否還合口味。

趙士謙吐了口氣,捂著隱隱作痛的腹部故意甩了個白眼,便朝府廨去了。

祖籍江南的溫若雲本就不愛吃羊肉和面食,他只用筷子挑了幾下,委實覺得無從下口,幹脆把這碗羊肉湯餅分給了離他近些的幾名衙役。

接著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公廚。

溫若雲前腳剛走,鞏相韜後腳便把那碗羊肉湯餅從衙役們手中搶了回來。

他倒是大言不慚:“這羊肉是根據官階品級一層層分下來的,到了你們這裏,可就沒有吃肉的份了。”

衙役們當然忿忿不平:“這是溫曹功不吃了分給我們的,你也要管?”

鞏相韜不說話,嗤笑一聲,轉身便連湯帶肉地將這碗湯餅倒進了泔水桶裏。

吟風頭痛不已,只得在鞏相韜身後朝衙役們一個勁使眼色,才沒讓矛盾升級。

熬過朝食,鞏相韜便溜出了京兆府。好在孫亮早就在外頭等候他許久,只等著鞏相韜帶路,再親自追查這倒賣羊肉的臟銀究竟花在了哪裏。

約莫正午前,孫亮才遲遲現身,打側門裏帶回個搖曳生姿的漂亮姬妾來。

陳娘子皺起眉頭,準備好的茶水也不予他,嗔怪道:“讓你去追鞏吏廚的錯處,你怎的……”

吟風瞧著那姬妾身姿裊裊,雖塗了濃妝,卻能依稀瞧出她眉目間原本的清麗孤傲。

孫亮也顧不上口渴,急忙朝陳娘子解釋:“我追查到那個鞏吏廚,他竟去狎妓了!”

大梁的律法命令規定,在朝為官吏者,不可狎妓。

輕則丟官棄爵,重則還要挨板流放。

吟風指著那漂亮姬妾:“她就是……你把人帶回來,不怕鞏吏廚發現嗎?”

那姬妾朝吟風作揖,聲音哽咽,帶著哭腔:“這位妹妹,是我求捕快大哥帶我出來的。我叫玉杳,是專事演樂的清妓。鞏大官人卻非要我賣身,若我不從,便以拳腳相加,性命作挾。”

說著,她發顫的手指撥開領口、袖間的衣料,露出裏頭青白交錯、滿是瘀血的皮膚。

吟風看得心驚膽戰,陳娘子聽懂緣由後也放下了心防,為玉杳端來了座椅和茶水。

孫亮信誓旦旦,“我還在老鴇那裏,查獲了兩份鞏吏廚幫人贖身的契書。他倒賣禮部所賜羊肉在先、又用臟銀行狎妓之舉。人證物證俱在,看他如何辯駁。”

唯一擔心的,就是鞏相韜的父親,鞏長意了。

據倒賣臭肉的中人所說,鞏相韜不得他父親喜愛,斷了他平日裏的銀錢開銷,才迫使他為了幾百兩銀子行茍且之事。

可他又是倒賣,又是狎妓,所犯之事也都不小。如此膽大,倒像是確信鞏長意會替他擔著幹系似得。

這鞏長意又是前任的禦膳房總管,在聖上面前都是露過臉的。若他拋卻臉面哭求,聖上說不定也會對他這兒子網開一面。

到時,不僅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會付之東流,還反惹一身腥。

實在是得不償失。

鞏長意仍是這件事中的最大變數,萬不能只聽信那中人的一面之詞。

吟風吐露心中所想,正好孫亮也對素未謀面的鞏長意有所擔憂,便仍是決定按兵不動。

三人密謀完這些,孫亮趕著回公堂值守,陳娘子琢磨著安排玉杳的藏身之處。吟風怕露了馬腳,不敢離開公廚太久,也急著要回去。

都說怕什麽來什麽,吟風剛推開公廚小院的側門,便與鞏相韜身邊的那名小廚役碰了個正著。

他臉上的五指印仍看得分明,嘴角的血倒是止住了,卻也留了血痂。

吟風猛地一驚,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語無倫次道:“你,你都聽見了?”

這小衙役神色晦暗,生硬地搖搖頭。

話一脫口,便覺多餘。她與孫亮謀事的聲音雖也不大,但僅僅一墻之隔,這小廚役定是聽到了不少。

吟風的太陽穴突突直跳,她緊盯著小廚役。心道,絕不能放任他與鞏相韜通風報信。

來不及多想,吟風一展手,挺身攔在小廚役的去路前。

這小廚役像是時常挨打,見著吟風舉起雙臂的舉動,竟被嚇得立刻擡手護住了腦袋。

兩人俱是一楞。

小廚役並沒感受了暴力的威脅,吟風也不費吹灰之力攔住了他。

吟風眼神靈光,瞧著小廚役的動作,就知道今天早上他不是第一次挨打了。

遠水解不了近渴,鞏相韜的老父親難得見一面,一時半刻也查不清他們父子二人之間的利害關系,不如就先拿捏住這小廚役的痛處,讓他供出些內情的好。

“你躲什麽?”

吟風目色狡黠,放下雙臂的同時,語氣也溫和了不少:“你跟在鞏吏廚身後多久了,他時常打你嗎?”

小廚役先是撥浪鼓似得搖頭,隨後又猶猶豫豫地看向了別處。

“那就是有別的人打你?”

他這個年紀放在現世,正好是處在叛逆期的初中生,吟風繼而追問,“那就是你爹爹?”

聽見吟風說起父親,小廚役登時變了臉色,他梗著脖子,怒而斥道:“我爹才不會打我!”

看他反應如此激烈,就知道和吟風猜測得差不多。

時常對他使用暴力手段的,肯定是鞏相韜。畢竟從剛才那個滿身是傷的青樓女子身上,也能略窺得鞏相韜暴戾的性情。

吟風佯裝明白,“你爹打你,那是管教你,都是為了你好……”

“都說了不是我爹!”

小廚役徹底被吟風的話激怒,他狠狠咬著唇邊,本就沒愈合好的傷口又崩出了細細的一縷鮮血。

只聽得他壓抑著滿腔怒氣:“打我的人就是鞏吏廚,我爹爹他才不會打我!我爹爹是最好的人,你少汙蔑他!”

小廚役這一吼,吟風登時楞在了原地。

有些愧疚,但更多的還是慶幸。

吟風認真起來,她拉著小廚役一同躲在了屋檐下,輕聲致歉:“都是我唐突了,對令尊說了不好的話。”

小廚役怒氣燒過,只餘了滿肚子委屈。念吟風是局外人,不曾知曉其中的故事,也沒有再對她惡語相加。

埋頭坐了會兒,小廚役偷偷抹了眼淚,說道:“你們現在去狀告鞏吏廚,他爹一定會拼死保全他。”

終於等來他敞開心扉,吟風險些高興得跳了起來,急急追問:“他們父子間,關系究竟如何?”

小廚役沈沈嘆息,“你們抓來的中人,他說得不錯,鞏吏廚和他父親的關系的確不好。在當吏廚之前,他就是個喜歡流連煙花柳巷,揮金如土的二世祖,萬貫家財都能被他一夜敗光。他父親一氣之下,便斷絕了往來。”

吟風聽了,先是喜上眉梢,可又想起小廚役明明才說過鞏長意會為了自己兒子拼死相護。她蹙眉,不解:“這不是前後矛盾嗎?”

小廚役:“你聽我說完。”

吟風耐著性子,乖乖閉了嘴,聽著小廚役傾訴。

他緩緩道:“沒了他父親的支持,鞏相韜的快活日子沒過兩天,就陷入窘境。為了彌補他跟他父親的關系,他想了個法子,去討好鞏長意。”

吟風探頭過去:“什麽法子?”

小廚役神色緊繃,環顧四周後仍壓低了聲音,在吟風耳邊低聲道:“他找來替身,幫他做菜。”

這兩日觀察下來,吟風的確覺得鞏相韜此人,在做飯一事上不僅毫無天賦,也沒什麽興致。能多糊弄人,便多糊弄。

小廚役又說:“他父親是前任禦膳房總管,雖說也收了幾個徒兒,但沒有一個能成事的。到如今,禦膳房裏也都沒有能頂事的人。”

吟風頷首,這件事李策跟自己說過。正是因為鞏長意沒能培養出得力的徒兒接管禦膳房,才使得宮中貴人對他的手藝念念不忘,也變相提高了他的地位。

有些人說鞏長意刻意留了兩手,沒教全。

但無論如何,宮裏的禦廚,再也沒有比他做飯更好吃的了。

吟風這才明白了,“收來的徒弟到底是別人的兒子,鞏長意這是想把本事都教給自己的兒子,可這個鞏相韜不僅天姿平庸,還不思進取。”

小廚役點點頭,“所以當鞏長意聽到鞏相韜想要浪子回頭,好好學習手藝時,自然是歡天喜地地重新接納了他。”

吟風接話道:“替人做菜……這替身莫非?”

小廚役垂頭一嘆,神色凝重:“是我。”

吟風心道這鞏相韜果真不是什麽好東西,替他做菜,還要拳腳相加。名利都是他的,苦難卻都是這小廚役的。

小廚役心防俱已崩塌,只喃喃著他自己的舊事。

“我父親他本是開食肆的,我從小長在他身邊,他教了我許多手藝。我那時總恨他,為何別家的孩子可以玩蹴鞠、騎大馬,我卻只能守在夥房研究刀工和火候?”

“好在我父親的食肆開得熱火朝天,我小時候也算是吃穿不愁。”

小廚役長籲一口氣,本是十五六歲的年紀,卻活脫脫嘆出了五六十歲的派頭。

“我原以為整日學手藝是天底下最苦最累的事,可沒想到……”

他們的食肆惹來嫉妒,仇家遣人悄悄往後廚投放了不潔之物。那日,去吃飯的食客一多半都中了招。幾十個人上吐下瀉,齊齊送進了醫館。

前來鬧事的人擠占了半條街,當時的京兆府還派出衙役,不經調查便要捉拿他父親歸案,逼得父親一頭撞死在了食肆裏。

為了賠清中毒食客的損失,已然掏空了家底。父親的喪事還沒辦完,母親也重病不起。那年,這小廚役才不過十一歲。

治病救人刻不容緩。小廚役情急之下,便誤入旁門左道,聽信鞏相韜的鬼話,這才做起了鞏相韜專門用來討好鞏長意的替身。

故事講完,吟風不禁唏噓。好在,有了這段故事,也總算終於摸清癥結所在。

鞏相韜現如今全憑著替身的廚藝來討他父親歡心,若是她能夠讓鞏長意知曉真相,讓鞏長意徹底對他失望,那狀告他倒賣禦賜的上乘肉品和狎妓,想來也不會有任何阻攔了。

她瞧著小廚役的嘴角還在冒血,實是不忍,便掏出帕子遞給了他。

小廚役哪好意思汙了這般白凈的帕子,又反手推將回去。

吟風使勁拽著他袖角,強硬著才把帕子塞了出去,一並說道:“你既已將來龍去脈與我說清楚,明日可願當面指認他?”

攥著帕子的手已然泛白,小廚役默然許久,終於狠下決心,朝著吟風重重點頭。

“多謝!”吟風笑著,“對了,你叫什麽?”

小廚役抹去血漬,也久違地露出笑意:“我叫成玉。”

昨日之事不可追,但明日將會發生何事,吟風心中已有了把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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